浙江發(fā)達的縣域經濟,與其“省管縣”的財政體制密不可分。其在這一領域的成功實踐,引發(fā)了對于制度建設的新一輪探索
“有條件的地方可實行省級直接對縣的管理體制”——盡管中共中央《關于制定十一五規(guī)劃的建議》中的這一表述僅指財政管理體制,但“省管縣”的話題,還是吸引了許多人對于新時期制度建設探討的強烈興趣。
浙江是“省管縣”這一體制的成功實踐者。事實上,在浙江縣域經濟發(fā)展取得令人羨慕的成績后,多個省份先后跟進,紛紛規(guī)劃出臺了以省管縣財政體制為主要內容的“強縣擴權”舉措。
今年初,多家媒體關注到了同一條新聞:經歷了一些前期研討與輿論鋪墊后,“強縣擴權”的提法明確出現(xiàn)在了江蘇省的政府工作報告中。這個省明確表示,將在十一五期間推行省管縣財政體制,強力推動縣域經濟發(fā)展。
此前從2003年到2005年,山東、福建、湖北、廣東、河南、河北、吉林等眾多省份出臺的加快發(fā)展縣域經濟的文件中,“強縣擴權”成了制訂相關政策的主基調,有的地方還迫不及待地提出了“搶抓擴權強縣機遇”的口號。
省管縣的浙江試驗,對周邊省份產生了強烈的示范效應。這種“誘惑”表現(xiàn)為:浙江作為我國陸域面積偏小的省份之一,多年來占據(jù)著全國“百強縣”近1/3的席位,創(chuàng)造了農民人均純收入連續(xù)21年排名各省區(qū)榜首的記錄。發(fā)達的民營經濟,已成為浙江縣域經濟的有力支撐。
這之中,政府難道真的像有些人認為那樣,僅僅是無為而治?
“浙江縣域經濟發(fā)達與省管縣財政體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,這甚至被一些研究者稱為浙江的‘秘密武器’”,浙江省農辦副主任顧益康對此如是說。
“省管縣”,作為一個有效的制度框架,其推動縣域經濟向內尋求發(fā)展動力,促成了內生性民營經濟的生長和繁榮,也帶動了縣和縣以下農村經濟的發(fā)展。
“省管縣”源自對省情的尊重
省管縣財政體制并非浙江的創(chuàng)造。
縱觀我國財政體制的變遷,可以說“省管縣”是自新中國成立后就一直實行的財政管理模式。1994年我國實行分稅制財政體制后,各地按照“一級政府、一級財政”的原則,確定了省管市、市管縣的財政模式,而浙江獨把“省管縣”延續(xù)了下來。
按照浙江省財政廳專家的表述,“省管縣”的本意,就是在財政收支劃分、專項撥款、預算資金調度、財政年終結算等方面,由省直接分配下達到縣、市,縣(市)財政和市(地)本級財政一樣都直接同省財政掛鉤。
當時,分稅制確定的是中央和省一級的財政關系,省以下的制度設計省里還有一定的自主空間。當時的財政部領導曾說過:1994年的分稅制“基本理順了中央與省、自治區(qū)和直轄市之間的分配關系,但是。▍^(qū)、市)與縣市的分配關系尚未規(guī)范。因為全國的情況太復雜了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省與縣市如果分配體制不夠協(xié)調,就會影響縣市的積極性!
不過,在當時,浙江的做法是有不少異議的。不僅是因為浙江“省管縣”的做法在其他省份中絕無僅有,而且它與我國行政管理層級體系有不符之處,最明顯的是,有不少人認為它“侵犯”了市(地)一級政府對本行政區(qū)域內(所屬區(qū)縣)財政工作的管理權限,阻礙了中心城市的建設和城市化進程。
面對一些質疑,浙江省決策層堅持認為,“省管縣”更有利于基層發(fā)展。
中國區(qū)域廣闊,人口眾多,和國際上通行的三級政府不同,中國行政組織的層級結構為:中央-省-地級市-縣、區(qū)-鄉(xiāng)鎮(zhèn),共為五級。但是,如果財政也必須這樣設置,首先就要考慮支出成本會增大,分配到基層的實際利益會有一定的損耗。
這里有決策者的一份清醒。
不過浙江的決策者并非先知先覺,浙江有浙江的實際情況:一是全省陸域面積相對狹小,省會杭州與各縣市的空間距離較小,省政府的行政覆蓋范圍相對較大;二是到1994年,作為改革開放的成果,浙江縣域經濟的實力已經顯現(xiàn)。僅30個發(fā)達縣地財政就占到省財政盤子的70%,地級市反而不如縣級市重要;三是決策者看到了市場經濟條件下行政主體之間可能出現(xiàn)的利益競爭關系!笆泄芸h”有可能變成“市刮縣”。中國最大的問題是農村問題,財政問題也一樣,主要是基層的問題,是縣一級的問題。要解決根本問題,把基礎打結實,就不能舍縣保市。
浙江省經貿委副主任周日星認為,強調“一級政府,一級財政”并非就沒有矛盾。他說,“市管縣”的矛盾主要體現(xiàn)在三個方面:一是經濟利益的矛盾,即市縣爭利,市甚至要依靠縣的“貢獻”來投入市區(qū)建設,因而在財稅分成、基建投資、開辟新的生產項目等方面市里常常優(yōu)先考慮市區(qū);二是行政管理的矛盾,在市的“全方位”領導下,縣的自主權受限很多;三是城鄉(xiāng)關系的矛盾,市政府的工作重心一般都放在城區(qū)而不會是農村。
金華市財政局副局長徐德良也坦陳:如果不實行“省管縣”,而是省與市、市與縣(市)逐層分成的話,市里肯定會“截留”縣里的一部分,以用于市政府所在的中心城區(qū)建設,落到縣里的“實惠”就會少一些。
重要的是省怎么管縣
武義——一個曾戴“貧困帽”的浙南山區(qū)小縣,繼2004年工業(yè)產值突破100億元后,去年又創(chuàng)下新的高峰,全年完成工業(yè)總產值135億元,完成財政總收入7.2億元。對比多年前全縣發(fā)不出工資的窘境,縣財政局副局長程云慶一臉輕松,“從1995年的8043萬元增長到今天的數(shù)目,十年間武義縣財政總收入增長了九倍。”
上世紀90年代初,武義縣是浙江省8個省級貧困縣之一,到90年代中期,這個縣還有1830萬元的財政赤字。程云慶告訴記者,縣財政打“翻身仗”靠的就是省管縣財政體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,即針對貧困地區(qū)的“兩保兩掛”政策。
這個被稱為“四兩撥千斤”的辦法是:在確保中央“兩稅”完成和縣財政收支平衡的前提下,實行省補助、獎勵與地方收入掛鉤的辦法,地方收入增長越多,省財政的補助獎勵也就越多。
政策實行初期,省財政給武義縣的機動財力補助為500萬元,到2004年,這類補助已增加為6600萬元!耙郧笆菚薜暮⒆佑心坛浴慨斈杲K發(fā)不出工資時,去省里“討錢”是時任縣長們的“必修課”。有的縣一年到頭就琢磨著怎么想名目、打報告,找省里要錢!背淘茟c說,新體制讓轉移支付變得公開透明了,用足用活政策成為基層政府考慮的“頭等大事”。隨后幾年,當?shù)氐慕洕悸凡粩嗝鞔_,在財力分配導向上大力向基礎設施建設傾斜,并壓縮辦公經費,以安排資金用于技改、中小企業(yè)孵化、發(fā)展外向型經濟等。
“省管縣”不過是一個制度框架,更為重要的是“怎么管”。省財政采取什么辦法實施向下的轉移支付,要真正解決縣一級的財政問題,還有要具體設計制度細節(jié)并逐步完善。因為,世界上沒有一勞永逸的好事。
實際上,就在1994年,浙江省還有17個貧困縣及欠發(fā)達縣。據(jù)省財政提供的數(shù)字,1994年浙江省財政對17個貧困和次貧困縣的補助總數(shù)為5500萬元,換來的卻是赤字1.2億元。
1995年,“兩保兩掛”開始實施。當年對這17個縣的補助額度是5095萬元。由于補助和財政的增收掛鉤,增得越多補得越多,大大調動了這些縣自我創(chuàng)收的積極性,17個縣居然當年全部收支平衡。到1997年,省對17個縣的轉移支付補助比1994年增加了近1.4億元,17個縣的財政收入增長達4.52億元,。到2001年底,原先的貧困縣已有14個進入了財政“億元縣”行列。
同時推出的還有“億元縣上臺階”獎勵政策。這是一項針對經濟強縣的激勵政策。1997年又推出“兩保兩聯(lián)”辦法,目的在于促進經濟較發(fā)達縣增收節(jié)支,保持財政平衡;1999年又推出“兩保兩掛”的技改貼息補助政策……
可喜的是縣級財政也學會了類似的巧用杠桿辦法:一些縣財政用貼息的辦法扶持急需幫助的企業(yè)。武義縣經貿局副局長羅曉林對那一過程印象深刻:1999年武義縣出臺政策,對每出口1美元補貼3分錢,當年財政支出6.6萬元,外貿出口的稅收增長卻達55萬元,“這一下就更加堅定了縣里的決心,全縣工業(yè)也開始進入快速上升通道。”
用有限的省級財政補助來激發(fā)市縣增收的積極性,而市縣政府在組織收入、做大蛋糕的同時,也必須調整支出結構,合理安排財政支出,強化預算約束機制,嚴格控制財政支出,確保地方財政收支平衡。因此,某些省份出現(xiàn)的貧困縣不愿脫掉“窮帽子”做法,在浙江完全不存在。
此外,省與縣市還實行增量“二八”分成,增收帶來的大部分收入留歸市縣。這樣,地方財政實力明顯增強。到2004年末,全省財政總收入上億元縣達57個(含寧波);地方財政收入上億元的有55個(含寧波),占全部縣(市)的94.8%。各市、縣(市)自我積累、自保平衡、自求發(fā)展的意識和能力都大大增強。
小河有水大河滿,大河有水澤天下
制度改革的根本目的是富民。到2005年,浙江省已連續(xù)13年保證了教師、公務員工資,離退休人員生活費的按時足額發(fā)放。市、縣不僅解決了吃飯問題,有的還可拿出部分資金搞建設,增加農業(yè)、科技、教育、衛(wèi)生、社保、低保、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等投入,基本保證了改革、發(fā)展、穩(wěn)定所需,促進了經濟社會事業(yè)發(fā)展。
由于活水開源,在市縣可用財力增加的同時,省里集中的財力也有較大增加,省財政也更有作為。省里宏觀調控能力得到增強,轉移支付力度增大,特別是在專項資金補助、預算資金調度等方面具有很大優(yōu)勢,反過來又推動了市縣經濟,尤其是欠發(fā)達市縣經濟發(fā)展與財政狀況的改善,促進了地區(qū)協(xié)調發(fā)展。2004年,省對市縣的“兩保兩掛”補助和獎勵達34.90億元,“兩保一掛”補助和獎勵達7.13億元。近年來,浙江省財政通過實施專項轉移支付制度,積極引導縣域財政向公共財政轉變。2003年省財政一般預算內專項轉移支付資金47.72億元,2004年59.10億元,增幅達23.84%。與此同時,省財政進一步優(yōu)化專項轉移支付資金結構,向“三農”、教育、社會保障等重點公共支出傾斜,2004年安排用于支農、教育、科技、社會保障等方面的事業(yè)發(fā)展支出共計31.15億元,比2003年增長49.95%。
這些年來,浙江不但地方經濟有了較快發(fā)展,城鄉(xiāng)居民人均收入有很大的提高,而且在全國首先實現(xiàn)全省城鄉(xiāng)最低生活保障制度,著力解決農村醫(yī)療和五保老人的集中供養(yǎng),困難家庭兒童上學等問題,這些無不與財力增加后加大了公共財政支出力度有關。
理性務實,重在制度設計
浙江“省管縣”的成功實踐,在中國發(fā)展到今天后,便越發(fā)具有啟示意義。
一些專家指出,在社會轉軌的開始,對舊有制度的沖擊往往比較重要,而隨著市場經濟大框架的確立,對新制度的設計和完善則變得更為關鍵。
而所謂好的有效的制度,大多建立在“實事求是”的基礎上。
“省管縣”不是全新的設計,更不是拍腦袋設計出來的東西。它本身就有一種延續(xù)性、現(xiàn)實性。中國歷史上有2000多年歷史的郡縣制,原本就具有極強的生命力,直至今天,縣域經濟縣級財政的重要性和基礎性在中國也不言而喻,這,即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事實。
盡管今天在浙江省內,“省管縣”體制已經得到普遍認可,包括當年強烈不贊成的一些人,今天回過頭來也覺得它的好處還是大于弊端。但是,平心而論,“省管縣”不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制度,它只是利弊權衡之后的選擇。正像一些專家分析的,浙江的中心城市建設在很長的時期內不如江蘇等地,這是大家都看到的。但是它的縣域經濟確實發(fā)展得比較好,從而帶動了整個省,尤其是農村經濟的發(fā)展。這就是“省管縣”給我們的一張答卷。
浙江試驗給我們的另一個重要啟示是,有了好的制度框架,還要有切實可行的實施辦法。制度的設計和完善要一步一步走,關鍵部位甚至還要考慮得十分細致周到。很難想象,如果浙江的“省管縣”實踐中,沒有“兩保兩掛”等具體設計,還能否有今天這樣的結果。
中國的改革到了今天,制度的變革和進步很可能不會再表現(xiàn)為轟轟烈烈、疾風暴雨。新制度的建立更多的是一個漸進的過程,需要理性務實的分析和利弊權衡,乃至對關鍵部位細節(jié)安排的周全考慮。盡管摸著石頭過河常常難免,但若在制度建設上“大翻個”,今天全盤否定昨天,明天又輕易否定今天,則一定很難成功。